永遠的歸宿

圖/文:游擊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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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新生南路上有許多教堂與清真寺,有人稱那是天堂之路。從某方面來說,貼著山徑的崇德街也是,它幾乎穿越了這座城市南方的富德公墓全區,另一端則可延伸接到研究院路,轉進軍人公墓裡。

        而對我來說,這條連線也是父親之路。

從四分溪開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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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經童年的四分溪

        從童年一直到現在,我都住在幾乎和研究院路平行的四分溪旁。小學暑假,父親會帶著我們往山裡走,因上游的水質乾淨,魚蝦也更多。即便現在,為了或許未必正確的防洪需求,四分溪下游河床都水泥化了,但上游依舊保有原貌。我每次經過昔日的據點都會刻意停下,彷彿還能搜尋到從前玩水的身影。

日久他鄉即故鄉

        所謂的每次經過,大都為了掃墓這件事。沿著四分溪或者研究院路再繼續往上爬,便是富德公墓了。父親是 1949 年渡海來台的一代,我的姑媽是那輩避難家族成員中最早離世者,就葬在這座山頭的高處,像作家朱天心說的,有墓可掃地方,才算家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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呈階梯狀的富德公墓

        他們姊弟感情深厚,我大概從小學高年級後,每年清明都會跟著父親來上香。那時交通還不發達,父親會騎著單車,載我循山徑而上。至今我仍記得,完事一路滑行下坡時,清早微風迎面而來的感覺。

        父親祭拜的什物甚為簡樸,通常就是塑膠袋裝著四顆橘子,因那從不是重點。他會花頗長的時間,報告在世家族的近況。但報告之前他會先點把香,把圍繞附近的墳上都插上一枝,他說這是在問候鄰居。

        一直到當完兵、就業,掃墓早已從「跟著」變成「陪著」。最後幾年,山路走來他已氣喘吁吁,才不得終止這超過 20 年的家族報告。

兩吋照片

        父親離世後並沒有陪著姑媽,因為他的身分,遂進了山下軍人公墓裡的靈骨塔。每次來探望,也像當年他那樣,對著照片,更新家人的近況。父親身穿晚年居家的淺灰襯衫,面帶微笑。如蜂巢的塔位規格一致,裡頭卻有各自的故事,或可從正上方的兩吋照片,稍稍推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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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時節的軍人公墓忠靈堂

        這時我當然想起父親的鄰居說。他的鄰居們,有著軍裝、西裝,或披上身處北大荒才有的厚外套,亦有只罩件汗衫湊合湊合者。住在對面的還有對恩愛夫妻檔,多貼了張 3×5 公分的合照,女方是演員,因著侯孝賢的「童年往事」,拿過金馬最佳女配角獎。

        那些影像從原先的光澤飽滿,到發黃褪色、輪廓模糊。而這都好過連張大頭照都找不著者,身後僅留下一個孤伶伶的姓名。形成對比的,是某個塔位的小木門上,貼了好幾張繽紛的卡通貼圖,那是可愛的小小後代對祖輩先人的招呼方式。

        室內外的氛圍差異頗大,像不同世界。室外排滿鐵桌,以供品為中心,圍著一圈圈的家屬,鬧哄哄的倒像個菜市場,或是一次集體性的家族野餐。問候完父親,也就是我巡探各桌野餐食物的時候了。那提供了比塔位的照片,更具體的身世連結。食物這時又是一種隱喻,思念完之後,日子得照過。

芸芸眾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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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才影作「永遠的歸宿」
取自北美館網站 https://www.tfam.museum/Collection/CollectionDetail.aspx?ddlLang=zh-tw&CID=145

        對望著先人,總會意識到我們終究也有「回家」的一天。前輩攝影家張才在1947年留下了經典作品「永遠的歸宿」,那是一幅午夜穿過墓地、仰望天空的黑白照片,攝於台南安平。人世一遭後,殊途同歸,俱安眠蒼芎之下。

        台北崇德街高處也是這樣的地景,是一條不是清明也可走上一回的天堂之路。經過時,雖不致看淡生死,但對「富貴浮雲芸芸眾生這兩個詞,或許能有較深的體會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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靈骨塔、墓葬區與遠方的城市。身前身後,人在不同尺寸的空間中移動。